史蒂芬桑坦聊音樂劇寫作(上)
原文出處 STEPHEN SONDHEIM ON WRITING FOR MUSICALS
作者 Conrad Askland
「藝術的內涵就是試圖從混亂中找到秩序」-史蒂芬.桑坦
矮人在巨人的肩膀上能看得更遠,在這樣的想法下,我找上了史蒂芬桑坦,希望能從他的思考中獲取關於創作新音樂劇的洞見。如獲贈禮一般,我還有個現任同事曾與桑坦共事,自然地提供了我更多關於桑坦工作的習慣與點子。
【訪談開始】
問:身為一個作曲者,我好奇這樣猜想是否合理:因為你也是個遊戲與字謎的愛好者,會覺得任何出現的難題都永遠有解答。
史蒂芬·桑坦:我相信這是原因之一。
藝術的內涵就是試圖從混亂中找到秩序,當然從謎題中找到的也算。填字謎讓人開心的一點就是你知道它有個解法,我因為同樣的原因喜歡謀殺懸疑小說。那些謀殺懸疑謎題-阿嘉莎·克莉絲蒂那類的作品會讓你覺得所有事件終究會漂亮地癒合,並有一個合乎邏輯的結尾。我想這是為什麼這類作品受歡迎的原因,它對抗的是混亂。
問:你曾說你在上喬治學校時就已經開始在寫音樂劇,你曾把任何作品拿給Hammerstein先生過嗎?
史蒂芬·桑坦:
有的,我在喬治學校時寫了一齣戲叫做 By George ,內容全都是很一般的校園生活,我那時才15歲,覺得自己超級厲害,我相信兼任創作者和製作人的Rodgers 和 Hammerstein先生會想要馬上製作這部戲,那我就會是百老匯最年輕的作曲家。
我問他(Oscar Hammerstein II) 是否讀了劇,他回覆我「當然」,隔天他把我叫過去,我說:「我希望你用專業的角度來告訴我,假裝你根本不認識我,假裝這個劇本不知從哪跑上你桌子的」。他回答:「好吧,如果要從這個角度,那這是我桌面上最難看的一本作品。」,我驚呆了,他也知道我有多麼失望,語氣變的比較溫柔,說:「我並沒有說這個本子沒有才華,如果你想真正完成它,我會告訴你問題在哪裡。」,然後他把我當作一個成年人、專業工作者般,從第一個舞台指示開始說明。經過一整個下午,我才開始感覺成為專業工作者。
問:一定是個很長的下午
史蒂芬·桑坦:的確是個很長的下午,其實大概兩個半小時,但這期間所蘊含的資訊量讓我覺得更長。而且你也知道那個年紀的孩子就像海綿,甚麼都能吸收。而他(Hammerstein)傳授了我三十年的經驗精華。不只是那個下午,老實說,其實他後來幫我上了一系列的課程。
他說「如果你想學寫音樂劇,為什麼不選一齣你喜歡的話劇,試著把它寫成音樂劇看看?等到你寫完後,再選一齣你覺得很不OK的話劇,把它改成好看的音樂劇,然後選一個故事,不是你寫的故事,而是那些還沒變成戲劇格式的故事,譬如小說之類的,把它寫成音樂劇。接著才是做一個原創故事的音樂劇。」
他說「等到你全部完成後,你就會學到一點東西」,而我如實照辦了。
問:在某次訪問中你用了“Oh, What A Beautiful Morning,”作為舉例,說這句歌詞只用念的其實有點蠢。
史蒂芬·桑坦:
對啊,他的作品非常素雅,並不是很適合拿來閱讀。他的詞會唱歌,而且唱得很好,唱得非常棒,反之Cole Porter的詞讀起來非常有娛樂性。
當你把“Oh, What A Beautiful Morning,”(噢,真是個美麗的早晨) 寫在紙上就看起來呆呆的,但唱起來不會。他非常理解音樂的豐富性,因此歌詞就得稍微收斂。
這也是為什麼許多詩人會是糟糕的作詞。不一定,但通常都是。因為用詞實在太豐富了,就像英國人說的「太多蛋的蛋糕」,因為太過量的添加,導致聽覺根本淹沒其中。我堅決認為歌詞應該呼吸、並且讓觀眾的耳朵有機會搞懂發生甚麼事。特別是劇院裡,你有的不只是音樂,還有服裝、故事、表演、樂團。有很多東西要吸收。詩作的觀點是要求密度、乾淨、和意象的銜接,之類的。音樂在進行時無法同時要求這些又要讓觀眾吸收。
問:聊到Hammerstein,「在歌曲中放入對話般的歌詞」這種做法也是其獨到之處?
史蒂芬·桑坦:
是的,我向來非Lorenz Hart先生的粉絲,因為我覺得Rodgers 和 Hart兩人的作品有點偷懶且刻意。有些音樂劇迷,有些啦,也會爭論覺得Rodgesr&Hart這個組合比Rodgers&Hammerstein來的好。 但我說後者是一種凡樸歸真,前者則有一種世故做作。然而,Oscar先生曾向我為Hart先生平反,他說Hart先生其實是少數幾個寫作者試圖讓歌詞像是對話,「是來回對話的聲音」,而他說的沒錯,Hart不是第一個但的確是領先者。
問:你曾聊到在催生西城故事的過程中,Robbins曾要求你告訴他Tony在這首歌中到底做甚麼,願意跟我們多分享嗎?
史蒂芬·桑坦:
Lenny當時不在,我們已經寫完Maria這首歌,所以我向Jerry彈奏了音樂。
Jerry聽完後問:「都很好,但他在做甚麼?」
我問:「甚麼叫做『他在做甚麼』」
他說:「這個角色當下在幹嘛?」
我說:「唱歌啊,他就跟一般音樂劇的角色一樣唱歌。」
他又說:「恩,你想要怎麼放上舞台。」
因為他也很嗆,我就接著問:「你指的意思是?」
他答:「示範一下怎麼呈現。」
我才理解他指的是應該要在歌曲中建立舞台場面。作為寫歌的人,你應該也在某種程度上自己編排過,即便只是首不太變動場景的情歌。而那是非常重要的一課。我後來都會這樣做,也因此導演都喜歡跟我工作,因為我永遠會給他們藍圖,不管他們選擇忽略或拿來當創意跳板都好,永遠都會有藍圖。我從來不說「歌好了,拿去」,不管類型我都會先說類似指示:「這首歌中,他坐在椅子上,然後站起,到了杯咖啡,開始唱。」通常,特別是跟Hal Prince合作的時候,我還會拿到舞台設計尺寸,我才會知道演員從A點走到B點需要多久,依照時間寫曲,導演才不會卡在「我音樂還需要八小節」這種事上。
問:你曾說創作就是不斷地改寫。這些劇目的發展成長讀起來有趣,有些歌被拿掉,有些是加寫,甚至有些很棒的歌最後也被拿掉了。
史蒂芬·桑坦:
但這就是過程,是吧。有些或許就是不適合放入劇中。
音樂劇,特別是音樂劇,話劇也會啦,但特別是音樂劇來說,最後的創作者就是觀眾。所以你得等到觀眾進場後才算創作完成。而當有觀眾參與時,作品的溫度會改變。本來感覺沒問題,能帶動劇情、不可缺的橋段設計,突然變成不那麼重要或沒那麼發揮功能,或有點過長、笨重,都有可能,你會開始從觀眾的角度來重塑作品。
問:這的確是重要的過程對吧,必須有辦法放下自己的骨肉?
史蒂芬·桑坦:
這是我從Oscar先生學到的,他與Rodgers在Oklahoma!中寫了首抒情歌叫做“Boys And Girls Like You And Me,”,在序曲、上半場、中場休息、下半場都用上了這首歌的旋律,他本本來打定這首歌會變成一首「朗朗上口」的主打歌,但在New Haven演出後他們就決定拿掉,因為這首歌對整齣戲並沒有起到原定的作用,不帶私人情感地拿掉。這是我從Oscar先生學到的。
問:有時戲都已經在城外試演了,你還得寫新歌?譬如A Little Night Music這齣戲裏頭的“Send in the Clowns” ?
史蒂芬·桑坦:
當你在出了門-真的到城外試演時,雖然這首試在排練就寫好了啦-你對卡司演員熟悉了,也知道他們的長處與弱項,你可以為他們量身打造歌曲。就跟莎士比亞幫他的演員創作一樣,但我這是玩笑話的說,我很不想在演員卡司都排練完成後才寫新歌,因為…。但其實很多好歌、寫得快的歌都是發生在城外,因為你才清楚知道少了甚麼。你完全明白甚麼該發生甚麼還需要工作,你也清楚寫作的目標,知道觀眾的共鳴點在哪。限制越多,寫作其實越簡單。當你出了城,有那麼多限制條件的狀況下,會比你站在一片空白前面然後說「我們需要一首情歌」來的簡單。你懂的,不是同一件事。